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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車子剛一騎過路口,遠遠的看見自家門前跪著一個人,龔維雪的心猛一喀噔,身子稍斜,差點從腳踏車上摔下來。她把住車頭,推著車子,小跑步來到門前。 

    果然----“方大哥!” 

    龔維雪感覺自己心裏突然沉了一塊大石,一直堵在那裏,悶得人喘不過氣。 

    方琰緩緩轉頭看了她一眼,有氣無力地說:“維雪,你回來了。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這是幹什麼,你----”眼睛瞅到他臉上的青紫和劃痕以及大衣背上的血跡,她驚慌地嚷起來,“方大哥,你、你是怎麼了。你流血了,方大哥,你哪里受傷了。方----”伸手抓住他手臂時卻被猛地掙開,伴著他一聲悶哼。方琰皺緊了眉,苦著臉說:“維雪,你先別碰我,哪里都別碰,我沒事,我真的沒事。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到底……到底傷在哪里。”龔維雪攤開雙手,在她眼前的好像只是一個勉強拼湊在一起的水晶器具,一碰就碎,憐惜地想要伸出雙手撫摸,每一處傷痕都讓她無從下手。“方大哥,發生了什麼事,你怎麼會變成這樣,方大哥……”聲音逐漸哽咽,龔維雪撇撇嘴,咬緊下唇。 

    方琰閉目不語,他實在沒有力氣去和她解釋什麼。渾身的疼痛奪去了他大半的注意力,從早上一直跪到現在,他的雙膝先是被石子硌得生疼,而後麻木,現在已經失去知覺。 

    龔維雪撲到門前,大力敲響院門。 

    甯嬸趕來開了門,看到一臉淚水的龔維雪,旁邊是跪地不起的方琰,一時間驚呆在那裏。 

     “嬸,怎麼回事,方大哥他怎麼會變成這樣,嬸----”龔維雪哭著質問。 

     “維雪,你,你先進來……”甯嬸把她拉進了屋,不忍地瞥了一眼跪在那裏,連頭也抬不起來的方琰,狠狠心關上了院門。 

   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,不到六點,太陽就基本落山了。 

    幾隻毛色不同的流浪狗曾在他身邊躥過,聞一聞便走開了。 

    起風了,溫度下降了許多,再禦寒的大衣也抵不住長時間的寒冷侵襲,那些曾經疼得令他齜牙的傷口似乎被冷空氣凍住了一般,倒不會有太多痛的感覺了。 

    院子裏有一段時間傳來了不大不小的爭吵聲吸引了方琰的注意。有男人,有女人,有罵聲,有哭聲,沒有多久時間便歸於平靜。 

    方琰抬起頭,鄉下的道路沒有電燈,到處一片漆黑,他有種跌入黑色海底的感覺,漂漂浮浮,無虛無實。上天可能也覺得他太齷齪、骯髒了吧,連照亮的星星都吝於給予。 

    維葉,十二月天真的好冷,你每年都是這樣度過的嗎? 

    朦朧中,他看到一群穿著棉衣,棉褲的男孩揉著雪團,大笑著互相追趕、打雪仗,一個個堆起的雪人身上印下勞動者見證的手印。 

    用一根一根胡蘿蔔般的手指揉揉凍得通紅的鼻頭,一排雪白的牙齒,一雙彎起的小眼睛,方琰竟看呆了。慢慢的,從遠處走來一個頭髮微卷、穿著羽絨服,手插口袋中,板著一張臉的小男孩。不屑地撇撇嘴,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棉衣男孩的額頭,一臉厭惡地說:“笨蛋,髒死了,把鼻涕擦乾淨。” 

     “噢!”棉衣男孩抬高袖子在鼻子前蹭了蹭。 

     “真噁心!” 

     “你誰啊!” 

     “聽著傻瓜,我叫方琰,從今天起我們做朋友。等我們都長大了,我就是你老公。等我們都老了,我就是你老伴,明白嗎?” 

    棉衣男孩撓撓後腦勺,“不明白,可是----”招牌的傻笑一如他的個性,“我們可以先做朋友,我叫龔維葉,嘿嘿……” 

    方琰笑了,笑得很開心,為他參於了一回維葉的世界,為他又見到那個令他心傷的人…… 

    白白的薄片落在眼睫上,輕輕扇動,冰涼溶入眼中化成溫熱。 

    原來,真的下雪了…… 

    大把的雪花輕揚飛舞,似一粒粒碎鑽灑落在一大片黑色汪洋中,輕盈飄逸、或緩或急,隨著“呼呼”的風聲,款款移落人間。 

    大地鋪上雪白外衣,一層一層,直至覆蓋住原本的外貌。 

    初冬第一場雪,很冷,很冷…… 

    龔維雪打開院門,鼻頭一酸,上前兩步跪在已變成雪人的方琰面前,拍掉他頭上落雪,撐起傘,輕輕喚他,“方大哥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 不知是昏迷,還是沉睡,方琰幽幽轉醒,“維、維雪……”夜風中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飄揚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----” 

     “維雪……你哥……他回來了嗎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----”龔維雪抽抽鼻子,“方大哥你回去吧,我哥他不會回來的。你走吧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 方琰閉上眼睛,緩緩搖了搖頭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,我哥他不會來見你,也不會改變主意。求你了,方大哥,別再堅持了。有這麼多的好女孩,你放棄我哥吧!” 

    方琰毫無反應,似乎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別這樣了,你會凍壞的,你身上還有傷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先去醫院看看傷口好不好,明天再過來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這樣是沒有用的,甯叔他是絕對不會接受你和我哥在一起的,方大哥,你放棄好不好,我哥,我哥他也不想看到你這樣……” 

    任憑她怎麼勸,怎麼求,方琰絲毫不為所動。安靜、平和的好似睡著了一般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……方大哥……”有大滴滾動的圓珠子晃在眼眶裏,龔維雪拍拍他身上的雪花,執起他幾乎凍僵的手,將傘放在他手中,“方大哥,你拿著,拿著啊……” 

    她一鬆手,方琰無力的手臂立刻垂下,白色洋傘掉在旁邊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----”龔維雪再次拿起傘放在他手中。 

    一鬆手,白色蒲公英圖案的洋傘轉個圈留在雪地裏。 

    一次次,她不死心地拾起,不死心地放在他手上,不死心地看它滾落一邊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別這樣,多少擋一點啊!雪這麼大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 無數次的嘗試失敗後,龔維雪凝視他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,沉寂無音的樣子讓她感到害怕。她突然折回屋中。 

    幾分鐘後,端來了熱騰騰的米飯和少許青菜,一杯水,幾片藥。
    挑起一口米飯,移到他嘴邊,“方大哥,吃點東西吧,我聽嬸說,你是早上來的,你一定什麼東西都沒吃。方大哥,吃一點吧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不吃東西怎麼會有力氣呢,多少吃一點吧!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別這樣對你自己啊,如果我哥來了,如果我哥來了,你暈倒了怎麼辦,你怎麼留住他呢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 翩然而至的雪花奪走米飯的溫度,冰涼沁入碗中。 

    龔維雪放棄地放下碗筷,端起水杯,“如果你不想吃東西,那就喝點藥吧,你渾身的傷都沒有包紮,吃一片消炎藥吧,方大哥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別這樣好嗎,你以為我哥的心裏會好受嗎,他難道會想看到你這樣嗎,他的心,他的心已經凍死了,你就別讓他更難過了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我哥他,我哥他就是那種傻瓜,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的傻瓜,你以為和你分手,他心裏就不難過嗎?放棄你的同時,他也放棄了自己啊……他之所以不想見你,不就是為了讓你早點忘記他嗎?我哥他是個笨蛋,是個只會犧牲自己的笨蛋。方大哥,你和他一樣笨,你們都是最大的笨蛋!” 

    龔維雪擦擦臉頰上幾乎被風乾的淚水,放下冰涼的水杯,抱來被子披在他身上。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這樣一點都不好看,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帥帥的方大哥,醜死了,真醜,我真討厭……真討厭你這樣……”聲音漸漸低沉,她抓著被角垂下頭,肩膀不停抽動。 

     “我真恨你們倆,真的好恨你們!” 

    再次抬起頭時,方琰的雙目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,微弱地發出兩個音,“維雪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,你要什麼,你想要什麼,你說,我給你拿去,方大哥----” 

    希冀,在眼中。淺淺低音回蕩在飄雪的深夜---- 

     “你能……告訴我……你哥……在哪嗎?” 

    銀色的淚滴在雪地上,消失在一秒之間。 

    方大哥,即使你變成現在這樣,在你的腦中還是只有三個字----“龔維葉”。 

    刻得那樣深,抹不去,熔不掉,蓋不住,挖不走,深到每一滴血,每一寸膚,每一根骨,每一片肉中。 

    龔維葉就是你生命的載體,抽走了它,生命就會一點點枯萎,失血、掉肉、斷骨、爛膚,直至死亡。 

    這樣深刻到可怕的愛,她這一生從沒見過。 

    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;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 

    不論生死離別,我與你說定,牽過彼此的手,一起白頭。 

    她無法面對方琰含著哀傷和希望的眼神,她不知道是怎樣提起勇氣搖頭的,她只看到一個淺淺的笑停在他嘴角半分,漸漸逝去時他閉目不再言。 

    肩上的棉被驟然滑下,好像反應著他的控訴和嘲笑。 

    哈哈……連龔維雪自己也覺得很好笑,她的憐憫,她的照顧也終究是含了條件。 

    止在這一個問題上的憐憫,方琰不需要。 

    她拾起被子再次蓋在他身上,慢慢起身。只是這短短的十幾分鐘,她便感覺雙膝冰凍得麻木,濕意透過棉衣到達肌膚,骨髓。 

    方大哥,你---- 

    他的膝蓋處已經被落雪整個覆蓋住,平靜的面龐上卻找不出半點寒意的痛苦。 

    龔維雪轉過身子,走回屋中。 

    他不需要她有條件的關懷。他需要的人,永遠,不會來…… 

    清晨,紛紛揚揚下了一夜的雪終於放緩了腳步,幾片雪花優雅、慵懶地從天而降,宣告一地銀白傑作的創造者。 

    龔維雪打開院門,方琰仍跪在那裏,一頭“白髮”刺傷人心。棉被半搭在身上,雪水浸透,再無暖意。 

    龔維雪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再也忍不住,劈頭朝他罵去,“方大哥,你到底想怎麼樣!你還是個男人嗎!男兒膝下有黃金,你為了一個男人跪在這裏,你對得起誰啊!你不要再在這裏裝可憐了,你以為誰會同情你啊!甯叔?他恨不得打斷你的腿,恨不得把你抓去蹲苦牢;甯嬸嗎?也許她會有半分可憐你,可是想起你對小凡姐所做的事,你以為她還會想讓你幸福嗎!我嗎?我、我……我也不會同情你,我才不要我哥和你去過見不得人的日子,我才不要我哥被你變成同性戀!你聽到沒有,快點滾,滾出這裏,滾回你的家去,我哥他不會見你,永遠都不會見你。他會過得很幸福、很幸福,小凡姐會愛上他,他也會漸漸愛上小凡姐,他們會有一個很可愛的寶寶。我哥……用不了多久,我哥就會完全忘記你這個人的。你聽懂了嗎?走吧,走吧,去找你的幸福,去過你的日子,沒有我哥,沒有我哥,你也能過得很好。滾啊,快滾!” 

    方琰緩慢地睜開眼,三三兩兩的雪塊從頭頂掉落。 

    原來,天已經亮了。 

    維葉,維葉該來了吧……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!” 

    為什麼聽不到他的聲音呢?維葉,你還是不想來見我嗎?我真的做錯那麼多嗎? 

    如果早知道會那麼愛你,我一定不說那些惹你生氣的話,你是不是還在記恨相識初期我的惡劣,維葉,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吧,別那麼快把我否定,維葉…… 

    甯嬸走到門前,看著跪在那裏一天一夜的方琰,嘴巴張張合合,最終她別過臉說:“你還是走吧,你跪在這裏再久也沒有用,他們的婚禮會如期舉行,你所說的那種事,我們幫不了你。快走吧……” 

    這句話方琰聽到了,心酸強烈地湧上大腦,他抬起頭,望著曾經慈祥、和藹的甯嬸。 

    努力張開凍僵的雙唇,語不成調,“伯母……伯母……你們……你們真的……那麼狠心嗎……我找不到維葉……我只能……只能求你們了……為什麼……不肯幫幫我……我真的……真的沒有辦法了……為什麼……還是不肯幫我……我只是……只是愛上了他……只是想和他……和他在一起……不妨礙任何人……想和他在一起……如果你們……不想見到……我……我帶他到國外……不讓你們煩心……可不可以……求你們……求求你們……把他還給我……還給我……” 

    他是屬於我的,從他來到這個世上的那一天,就註定是屬於我方琰的。 

    所以,我絕不放手,絕不放手…… 

    維葉,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走那麼難走的路,為什麼選擇那麼坎坷的路,如今我想牽著你的手,你也不允許了嗎…… 

     “方琰,我愛你……我愛你……我愛你……” 

    每天一句的愛語,如一個個加深的咒語,讓我陷進去,離出口,越來越遠…… 

    我不想走,不想到你找不到的地方,不想和你再呼吸不到同一種空氣,標上你我名字的空氣…… 

    維葉,回來吧,維葉…… 

     “方大哥!” 

    灰色身影重重倒在地上,濺起大片雪花,半空中,破碎零亂,星星點點,如梅似櫻,簌簌垂落。 

    維葉,我停不下追逐你的腳步,可為何,還是趕不上你的離去。 

    一雙手,想要握緊,竟變得那麼困難。 

    我的愛,靠岸;你的愛,卻已擱淺。相近的距離,怎知已找不到,牽手的繩索…… 



~續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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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黃小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